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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门山——刘晨、阮肇遇仙物语考释

2022/07/15 08:16

来源:新昌新闻网

  晋干宝《搜神记佚文》第二十七条:

  刘晨、阮肇入天台取榖皮,远不得返。经十三日,饥。遥望山上有桃树,子实熟。遂跻险援葛至其下,噉数枚,饥止体充。欲下山,以杯取水。见芜菁叶流下,甚鲜新。复有一杯流下,有胡麻焉。乃相谓曰:“此近人家矣。”遂度山,出一大溪。溪边有二女子,色甚美。见二人持杯,便笑曰:“刘、阮二郎捉向杯来。”刘、阮惊。二女遂欣然如旧相识曰:“来何晩耶?”因邀还家。南、东两壁各有降罗帐,帐角悬铃,上有金银交错。各有数侍婢使令。其馔有胡麻饭、山羊脯、牛肉,甚美。食毕,行酒。俄有群女持桃子,笑曰:“贺汝婿来。”酒酣作乐。夜后各就一帐宿,婉态殊绝。至十日,求还,苦留半年。气候草木是春时,百鸟啼鸣,更怀乡,归思甚苦。女遂相送,指示还路。既还,乡邑零落,已十世矣。

  《晋书》本传记干宝《搜神记》“凡三十卷”,久佚。今传本二十卷,系明胡应麟从《法苑珠林》《太平御览》《艺文类聚》《初学记》《北堂书钞》等书辑录而成。然“二十卷”不载刘、阮事。《太平广记》卷六一辑《天台二女》,末注“出《神仙记》。明钞本作《搜神记》。”今传本《搜神记》因之补,但出“二十卷”之外,名为“佚文”。后世著述引此者有宋曾慥编《类说》卷六。刘、阮事又见于南朝宋刘义庆《幽明录》,所叙大致相同,唯文之始末标明时间,作“汉明帝永平五年”,刘、阮入山,“遂停半年”后“还路”“亲旧零落,邑屋改异,无复相识。问讯得七世孙,传闻上世入山,迷不得归。至晋太元八年,忽复去,不知何所”。后世引此者,有唐欧阳询《艺文类聚》卷七《山部·天台山》、白居易(宋孔传续撰)《白孔六帖》卷五《天台山》、释道世《法苑珠林》卷四一《潜道篇第二十三》、《太平御览》卷四一《地理部一·天台山》、卷九六七《果部四·桃》、高似孙《剡录》卷三《仙道》、明陈耀文《天中记》卷七《山》、卷五二《桃》、彭大翼《山堂肆考》卷二○四《果品·食二郎》、清《渊鉴类函》卷二八《地部·天台山二》等。是事再见于梁吴均《续齐谐记》,文辞约略,篇首亦作“汉明帝时”。后世引此者,有唐李澣(宋徐子光注)《蒙求集注》卷下、《太平御览》卷八六二《饮食部·脯》、明王十朋《梅溪后集》卷一《赋·会稽风俗赋并序》、清陈元龙《格致镜原》卷二二《饮食类·饭》,等等。

  《搜神记佚文》不著刘晨、阮肇物语发生之年岁,然前揭《幽明录》著为“汉明帝永平六年”,即公元62年;归后复去时为“晋太元八年”,即公元383年。时间跨度321年。返时乡邑已是“七世孙”。案,干宝作“十世”。应了俗语“天上一日,人间一年”,洵清毛奇龄《西河集》卷二三《笺》所谓“仙家日月短于人世”者也。

  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第五篇《六朝之鬼神志怪书》(上):

  中国本信巫,秦汉以来,神仙之说盛行,汉末又大畅巫风,而鬼道愈炽;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,渐见流传。凡此,皆张皇鬼神,称道灵异,故自晋迄隋,特多鬼神志怪之书。

  追溯原因,周氏所谓魏晋以来,渐译释典,天竺故事流入人间,文人喜其颖异,遂蜕化成为国有,灵奇之书,渐次益增。又汉至魏晋,战乱频繁,盗贼并起,中原避难人民,有远离本土迁离他乡。若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,据陈寅恪考据“为寓意之文,亦纪实之文”。又如其所谓避难之所,往往找山势高峻之区人迹难通之地,凡聚居因欲久支岁月及给养能自足之故,必择险阻且可以耕种及有水源之处。具备此两者之地必为山顶平原,及溪涧水源之地,此乃自然之理也。故刘、阮遇仙物语仿佛陶氏之“武陵源”,又如晋人刘驎之采药衡山闻之仙境,再返而不得。其实皆在构建心中一理想社会,而一重到现实,则乡邑如旧,恍隔几世,梦境破灭。

  关于刘晨、阮肇遇仙物语之发生地点,《嘉泰会稽志》卷九《山·新昌县》:

  刘门山,在县东南三十里。传云刘晨、阮肇自剡采药至此。山有刘阮祠、山亭、采药径。山下居民多刘姓者。

  案,乾隆《浙江通志》卷一五《山川·新昌县》引此。依《搜神记佚文》及《幽明录》云“剡县刘晨、阮肇入天台(山)取榖皮”,检《天台山方外志》卷一《山名考第一》:“上古荒藐,无以稽焉,仅可考者始于刘、阮名传,后因孙公《赋》显海内,方知有天台山。”卷二《形胜考第四》:“天台山高一万八千丈,周迴八百里,山有八重,四面如一,复有四门。智者大师以赤城为南门,以新昌石城为西门;徐灵府又以剡县金庭观为北门,余谓凖此当以王爱山为东门。”由此,其一“天台山”之名始于刘、阮事;其二,以“新昌石城为西门”。刘门山当归是山之范畴,即属天台山文化圈之内。案,上及“刘阮祠”,参见宋赵鼎臣《竹隐畸士集》卷七、林表民编《天台续集·别集》卷五及王十朋《梅溪前集》卷四、五等;“采药径”,参见《浙江通志》卷二二一《祠祀·新昌县》、宋赵师秀《清苑斋诗集》、释文珦《潜山集》卷一一、谢翱《晞髪集》卷六、元丁复《桧亭集》卷二、明张昱《可闲老人集》卷四,等等。

  按《搜神记佚文》《幽明录》,刘晨、阮肇入山,“遥望山上有桃树,子实熟。遂跻险援葛至其下,噉数枚,饥止体充”。清吴其濬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卷三二《果类》:“桃,《本经》下品。”可食,亦可入药。唐刘禹锡于元和八年(813)自朗州召还游玄都观,有道士种桃千树,灼灼如红霞;大和二年(828)三月,刘氏重游此地,见桃树已荡然无存,遂赋此一诗:

  百亩庭中半是苔,桃花净尽菜花开。

  种桃道士今何在,前度刘郎又重来。

  又据唐孟棨《本事诗·情感第一》“博陵崔护”条,崔氏于“清明日独游都城南”,有女子“独倚小桃斜柯伫”,而发生“人面桃花”故事。桃花三月盛,果实经三个月成熟期,六月即可采摘。然《白氏文集》卷四《游大林寺》:

  山高地深,时节绝晩,于时孟夏,始正二月天。梨桃始华,涧草犹短,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,初到怳然若别造一世界者。

  故白居易云: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”桃花因地势高,时节晚,四月始开,其果成熟相对较晚。刘、阮入山食桃充饥,故亦能推测彼时之节候。倘以地势平缓论,时间当在六、七月间;倘以地势高峻论,时间则在七、八月或八、九月间。鄙意应以后者为是。再是物语所涉者,诸如榖皮,即楮树,别名构树。《诗·小雅·鹤鸣》:“乐彼之园,爰有树檀,其下维榖。”孔颖达疏引陆玑云:“荆扬人谓之榖,中州人谓之楮。”其树皮可作纸。胡麻饭,《神农本草经》列为“上经”“久服轻身,不老。生川泽。”唐孟诜《食疗本草》卷下:“胡麻,润五脏。”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卷一《果类·胡麻》略云:“今脂麻也。雩娄农曰:‘一饭胡麻几度春。’此道人服药耳,非朝甕而飧也。功用至广,充腹耐饥。饴饵得之则生香。说者云:大宛之种,随张骞入中国。”检《民国新昌县志》卷四《物产》:“油麻,一名胡麻,人取以醡油,为素食之珍。”案,宋王淮《刘阮天台谣》:“胡麻饭,山羊脯,劝郎饱飡心勿苦。”另辑刘、阮遇仙有关“胡麻饭”事,又有宋陈景沂《金芳备祖录》卷三一《药部》、《桧亭集》卷二《快翁上人还吴中将历游粤瓯闽南》、明倪元璐《倪文贞集·诗集》卷下《寿刘景侯方伯八十》、《山堂肆考》卷一九三《饮食》、清高士奇《编珠》卷三《补遗·胡麻饭露葵羹》等。葛,《植物名实图考》卷二二《蔓草类·葛》:“《本经》中品。”《本草纲目》卷一八《草部七》引弘景曰:“即今之葛根,人皆蒸食之。”颂曰:“今处处有,江浙尤多。”剡之名滕为“葛”,似与葛洪相关。《白孔六帖》卷五《天台山》“白葛仙公”条:“《名山略记》曰,天台山在剡,即是众圣所降,葛仙公山也。”《剡录》卷三《仙道》:“葛洪,字稚川,仙翁从孙。好神仙导养……剡有仙翁丹井、石梯、钓鱼台,稚川亦至焉。”《天台山方外志》卷二《形胜考》:“葛洪丹丘,则有天姥山之胜。”然则刘、阮回乡时日乃于三月,“气候草木是春时,百鸟啼鸣”,自不待论。诚如《潜山集》卷一一《采药径》诗:“采药归来迹已陈,真风千古蜕凡尘。细看旧径青青草,犹是仙人醉里春。”

  自干宝《搜神记佚文》载刘晨、阮肇物语,后世附和其事迹者层出不穷。诸如宋朱胜非《绀珠集》卷一○《物类相感至》、祝穆《古今事文类聚》卷一四《地理·古今事实》、卷二五《果实部》、《氏族大全》卷一一《仙婚》、林师成《天台前集》卷中、明凌迪知《万姓统谱》卷五八《下平声·十一尤》、顾起元《说略》卷九《史别下》、章潢《图书编》卷六四《天台山》、徐应秋《玉芝堂谈荟》卷五《古今事相类》、陆楫《古今说海》卷四四《说渊二十四》、王世贞《弇州四部稿》卷一六二《说部·宛委余编七》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三一八《道部》、《偑文韵府》卷一一之一《上平声·十一真》等。案,日本奈良时期《风土记》载《浦岛子传》亦借鉴此物语之叙事体式。宋以降,诗词所引刘、阮事迹典故更是不可胜记,此不俱引。案,唐五代词牌,存《天仙子》《忆仙姿》《阮郎归》等。又有戏曲。《宋元话本》存《刘阮仙配》;元曲存王子一《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杂剧》。另有《樊榭山房集外曲》卷上《群仙祝》第三折“胡麻泛水香阮肇”、《朝野新声太平乐府》卷三《小桃红》(又名《采莲曲》)及《雍康乐府》卷一[醉花阴·美遇]、卷五[点绛唇·神仙会]、卷六[粉蝶儿·香闺忆故人]、卷八[一枝花·梅香劝伎从良] [一枝花·赠小园春]、卷一二[新水令·重赋]、卷一四[集贤宾·春思]、卷一八[长相思]、卷二○[相思][野兴]及《梨园按试乐府新声》卷下[十二月·尧民歌]等皆涉刘、阮事。绘画则存传宋马麟《仙人采药图》、元赵苍云《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图》、清黄山寿《刘阮采药图》及邹一桂《临马远刘阮采药图》。其中邹氏款曰:

  采药天台玄问津,胡麻饭熟溜溪滨。

  白云红树不相隔,洞口仙姬结夙因。


作者:梁少膺编辑:张春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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